Jpy.

我推世界第一✨
Aether💛
Evan❤️
Loki💚

[空魈]回响

  神文

霜冻行星:

空×魈


   

总算搞完了!非常感谢一直鼓励我的朋友们


   

——


   

Warning:一个充满我流空魈理解的、缓慢行进的、很长很长的故事


   



   



   

01


   

魈从梦中醒来,睁开双眼。苍白的月光从窗边零星地洒进室内,落在漆黑的地板上,像一些细小的雪。


   

自魈诞生于这个世界上,算到现在,已经过了堪堪两千年。在时间缓慢的流淌之中,璃月已然日新月异,他却没怎么变;窗户如同一个精美的玻璃罩,千百年来,将小小的璃月港圈在其中,他旁观一切,在必要时候出手,祛除可能祸及人间的妖邪。


   

魈原本是吞食梦魇的工具,现在则为履行职责而活,不知疲惫,也无关喜恶。他从床上坐起,走至窗边,静静地凝视着外面。璃月已经入冬一个月有余,望舒客栈最近也格外热闹,大概是有商队入住,魈耳音极好,能听见喧嚷的人声,混乱地挤进寂静的室内,在他的耳边回响不休。他们说起在海那边经商的经历,互相交换着半真半假的故事,夸耀着自己灵巧的话术,又感叹还是故乡好,连掠过脸庞的寒风似乎都比别处温暖一些。


   

话语像风一样飘荡,很快沉寂在一潭死水的室内,魈金色的眼睛望着远方:那是从港口回来的海路,在月色下显得风平浪静,只有他能看出有隐隐的黑气缠绕周围,像是某种不祥之兆。


   

魔神的怨念在海上像雾一样蔓延,魈寻找着源头,一路来到天衡山。山侧能看见璃月港的灯光,像一道地上的银河,连星星的光辉都被遮盖。


   

再过几天就是海灯节,港口尤为张灯结彩。海灯节是璃月人民的节日;帝君的离开看起来并未使它受到影响,作为守护者,魈在内心感到些许欣慰。


   

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,黑色越来越浓,浸在明亮的夜色之中,如同墨痕在水里扩散。魈单手持枪,身形轻捷地向前,直到看见一个人影,猛地刹住脚步。


   

这条山路并不宽敞。然而,那人却在这正中间架了一口锅——自己当当正正坐在后面,可谓十分挡路。更奇怪的是,他一手托腮,一手搭在膝盖上,锅里空荡荡,连火都没打,看来也并不是为了烹饪食物。魈把自己隐藏在树叶之中,透过缝隙观察:这个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,金发金眼(应该不是璃月本地人),身形应当与他相仿,头发却长很多。


   

一般人,在这高耸的、昏黑的山路之中,总是神色匆忙,因为有终点可去;而少年却像很有耐心,垂着眼睛看锅,面色不动,似乎在细细品尝西北风。


   

魈略略思忖,把枪收起,伸手一招,覆上面具。


   

他走出来,闪至少年面前。少年反应很快,立刻抬起头。


   

就在这一瞬间,魈的心底忽然略微震动一下;很轻微,就像是一滴露水从树梢滑落,静静沉进冰冷而美丽的湖里。一时间,没有人说话。风寂静地吹动树叶,少年也寂静地看着他——那双眼睛,那种目光——魈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,可是仔细去想,却又确实陌生。


   

他不擅处理这种,只能皱起眉毛:反正戴着面具,少年也无从得知。


   

少年眨着眼睛,对忽然出现的夜叉似乎并不惊讶。“噢,你好啊,魈。”他说,甚至还笑了一下,“我是空。”


   

出乎意料的反应,魈的眉头皱得更深。他不擅长与人类打交道;他们总是自说自话,十分渺小,却又期望很多东西。可是,他们正是他要守护的对象。于是,千百年来,他也耐着性子,倾听他们的声音,并且依据心中想法给出回应。“我没问你的名字。”


   

“我知道你叫魈,你也得知道我叫什么才公平啊。”


   

“我不关心。仙人降魔,三教九流之辈,退避。”


   

“这里有危险?很危险?”


   

“危及性命,速速离开。”


   

“不能留在这里吗?说不定能帮上忙。”


   

“不必,碍事。”


   

空摊开手掌,山间平静,魈的一缕头发却被吹动。“我能够保护自己,没关系。”


   

“……”


   

一般而言,夜叉降魔,寻常人看见他的身影便会发着抖离开,再不济也只需他威吓几句,从未见过如此赖着不走的家伙。魈见过清晨日出之前的细小飞虫,它们飞舞在空气中,殊不知阳光出来后便会被碾为灰尘;正因它们并不知太阳为何物,所以才不会躲避。或许少年也只是太年轻,并不知晓性命的贵重。这种情况下,固执的人类很难被说动。


   

如此麻烦——他没空在这里耽搁多少时间。


   

“你若执意,我便不强求。”末了,他冷淡道,“然情势危急,如遇性命攸关之事,不要期待我的援护。”


   

语毕,他不管空回应如何,转身离去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2


   

这回阻挡商路的魔神拥有强大的力量,魈与它缠斗良久,也仅仅打了平手,逼迫它暂时沉回老巢。他将枪尖插入地面,令干燥泥土吸走污染的黑血,想起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,便纵跃上树,用夜叉远超常人的视野寻找。


   

之前的战斗很明显蔓延到了少年附近,魈能看见断折的树干,破碎的树叶静静地落在地上,树枝裂成几节。可是,出乎他意料,那个金色的小人儿依旧坐在那条山路上,动都没有动,看起来安然无恙。


   

魈闭了一下眼,总算有时间好好梳理思路。


   

回头想来,整件事都充满违和:他叫出了魈的名字,魈却不知原因——不可能是信徒,夜叉没有信徒,而魈同样确信,自己从未见过他。


   

他直呼了魈的名字,好像很亲近。莫非他是之前哪位的转世?夜叉累累杀业,也能获得另一次生命?魈不相信。并非不愿,只是不想怀抱希望。活了几千年,他明白一件事:希望才是最可怖的东西。


   

但是,这一切确实值得留意。少年能够动用风的力量,却没有神之眼;如果不弄清楚,可能会成为对璃月的隐患。于情于理,于公于私,他都该前去调查。


   

思忖完毕,魈悄无声息地接近少年,站在他背后。在人间,魈曾见过这样吓对方一跳的小把戏,然而他身上煞气太重,实在难以遮掩(对普通人,还可能会给其带来污染)。几乎是一瞬间,少年便察觉到了他的存在;他转过头,银白月光沾在他的脸上,没有任何痛苦神色。他确实并非常人。


   

“你回来了,”他说,“灾厄解决了吗?”


   

魈不理他,问道:“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?”


   

“菲尔戈黛特告诉我的。”


   

魈直觉他在说谎,却不知如何探得真相。他抽抽鼻子,闻到一股很淡的香味——少年居然在锅里煮了东西。


   

少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。“杏仁豆腐,吃不吃?”


   

这一切绝非巧合。魈漠然询问:“你做这个干什么?”


   

空平静地与他对视。“做给你的,不明显吗?”


   

“为何?”


   

“你不喜欢杏仁豆腐?我自认还有点心得。”


   

“不要逃避话题!”


   

枪鬼魅一样出现在魈的手中,尖端则指着空的脖颈。他对于这种拐弯抹角的对话相当厌烦,如果武力能逼迫对方说出实话,他则更乐于尝试。只是,潜意识中他觉得空并非如此轻易便能撬开嘴的人。他的每一句话都巧妙地卡在一个临界点上,换句话说,魈被他弄得有些恼火,但却也不觉得他真有那么危险。


   

他的猜测没错。冰冷锐利的金属距离脆弱的血肉不过毫厘之息,少年却仅仅露出了一个为难的微笑。他根本不害怕,从他金色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。“我是好人啊,魈。”


   

“不要这么叫我。我根本不认识你。”


   

“那好吧,夜叉大人。我没在杏仁豆腐里下毒。”


   

“不是这个问题。你是谁?”


   

“一个旅人。”


   

“来璃月有何目的?”


   

“璃月地大物博,钟灵毓秀,我心向往之,因而前来。”


   

“为何知晓我名?”


   

“……”空停顿一下,“并非我不愿回答,夜叉大人。你不会相信。”


   

“先说。”


   

“我认识你。见过你,一起战斗过,你委托我做过事。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。”


   

“……”


   

这回内容比起上次,的确更为荒诞,然而空的表情却不似玩笑,魈只能沉默。


   

“所以我说你不会相信。”空叹了一口气,“说实话,我对你也知之甚少,不必这么警惕。你对自己的经历大多守口如瓶,我也只见过你四面。”


   

“就算如此,”魈姑且将他所说作为事实接受,又问道:“你接近我有何目的?”


   

空眨了眨眼。


   

“目的?没什么目的。只是做饭时,偶然碰见朋友……如果你觉得太亲近,那么就算熟人。”


   

魈冷声说:“不可能。”


   

“什么不可能?”


   

“不可能只是因为这种目的。”


   

魈原本还在魔神麾下时,时常会有人被捉来。一开始,他们总是痛哭流涕,求饶告软,说自己只是良民,并非心怀恶念,当然,她一概不信,只是咯咯笑着让手下处理——身份,原因,目的,拷问不过这几个问题,不管如何,总能问出想要的情报。最后,所有人一概都供认不讳;只是那个时候,几乎也没有人形了。


   

魈绝不会对人类使用如此残酷的刑罚,但他也深深记得,每一个人接近身居高位者,几乎必然怀有不轨的阴谋。钟离教导他凡事都无绝对,于是他使用“几乎”作为注脚;然而,时至今日,这个“几乎”还没有真正碰上切实的证据。即使现在对方是一个过分年轻的、好看的、看似毫无恶意的少年,也不能令他放松警惕。


   

空的语气不管何时都很平静,就像是一切对话都在他预料之中(这一点令他想起摩拉克斯,可是,奇怪,他不可能活了这么久)。“我就住在望舒客栈中,你的楼下,”他说——魈已经放弃追问他是如何获得这一情报的了,“我不走。如果你察觉我心怀不轨,可以杀了我。”


   

也不失为一种方法。人类的寿命最多百年,对魈来说,不过弹指一瞬。他的职责本身便是斩除世间一切妖魔,对于空的监管可以视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。


   

“但是,夜叉大人。”


   

空的声音唤回了魈的注意。他微微垂下眼睛,看见少年掀开锅盖,一瞬间,更为浓郁的香气溢散在空气之中。


   

他甚至连碗都准备好。两只,小小的,像空心的雪堆,在月光下发亮。


   

“……浪费食物很可惜,是吧?”


   

魈冷冷地看着他。在漫长难熬的静默里,少年的眼睛依旧被月色照耀,闪闪发光。里面空无一物,仅仅闪烁着白雪一样的幽暗光亮。很快,他做出决定,以行动默许了少年的提议:光芒消去,原本指着他的和璞鸢悄无声息地消失,又重新在他背后浮现。


   

他坐下来。少年没再多说,只是盛好豆腐,递给他。


   

空说得没错,他的手艺确实很好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3


   

魈需要的睡眠时间很短,大部分时候,他只是把睡眠当做一种稍许放松的方式。新的一天来临,魈醒来,按照例行,在脑海中梳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。


   

千百年来,他以此方式维持着自身的清醒,不至于陷入重叠的疯狂里。魈站起来,日复一日地走至窗边:海面上的黑气淡了一些,但依旧没有完全消失,等晚上港口关闭,他会再去天衡山一趟。


   

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,橙红色的光芒流至大地,如同画师沾染颜料涂抹灰蒙蒙的一切,万事万物都生动起来。随着公鸡清脆的啼鸣,不断有门打开,各种嘈杂的声音响彻在各处,璃月港逐渐张开眼睛——她轻笑着,欢迎从世界各地归来的商人:船队正朝着璃月驶来,从遥远的、碧蓝的海面,能看见洁白的帆,缓慢穿行在尚显朦胧的雾霭之中。


   

船靠近璃月港时,会以鸣笛示意,直到碰上码头,这才寂静下来。魈站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,在确定并无其他事物需要他出手后,才从窗户翻出,往远处走了走。


   

璃月风景如画,草木绿意盎然,不过魈并非前往某处名胜,只是随便找了个没人地方坐下。他看着鸟儿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,又落在地面,衔起细草,小心地把它们编织在树梢。


   

筑巢时,鸟儿曾经掠过魈的头顶。魈仰起脸用目光追随,一动未动。他不能靠近,不敢伸手,因为自身的业障太重,很容易伤害到脆弱的人间。


   

他盯着鸟儿看了很久,看着它翅膀拍动,在风中产生轻微声响。等到月上中天,璃月又一次睡下之后,魈才从原地站起。离去之前,他看向一处:鸟儿已经缩在自己的窝里睡着,绒羽蓬松,像一朵温热雪白的蒲公英。


   

不知不觉,他脸上冷漠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。


   

等魈赶到天衡山,发现空又坐在那条山路上,甚至位置都没怎么变,身前依旧放着一口锅。只不过他这回是从另一条路上来,并不会与空撞见。


   

少年金色的眼睛重又浮现,像向日葵花瓣落在雪上。很快,魈便把其抛之脑后。


   

出乎他意料,魔神虽然伤势未愈,却出奇顽强,负隅顽抗。它逃走后,魈将周围全部排查一遍,依旧找不到它到底躲去了哪里。这点事一直令他感到心神不宁,直到条件反射回了客栈才想起来:或许空还等在路上。


   

魈不愿跟人扯上关系。一方面,他只会在出现在最凶险的地方,而除魔本身便是——对身处漩涡的人类来说——另一场灾祸;另一方面,人的寿命太过短暂,百年倥偬,在他眼中,不过一场朝生暮死。因此,这么多时间,他总是远远地站在高处,从不介入人间。


   

但是,昨天吃了他的一碗杏仁豆腐……并且回去时,由于不习惯与人相处,忘记说感谢。


   

从窗户望过去,实在太远,天色又暗,看不清天衡山的一草一木。魈毫无睡意,在室内徘徊,过了几分钟,还是一推窗户,匆匆离开。


   

此时月亮几乎隐没在地平线上,最深的夜已经过去,一些鸣虫已然苏醒,在寂静之中振翅低吟。魈来到空的面前,少年脸上却无倦意,看见他,笑了一下,问话跟昨日一模一样:“你好啊,夜叉大人。灾厄解决了吗?”


   

魈没有像先前一样坐下。他说:“不必每天等我。”


   

“等待是我的事。若是不想见我,天衡山也不止这一条路。”


   

魈无言以对。少年重新恢复用手撑着脸颊的状态,另一只空闲的手一捏指节,细小的泥土隆起,如同山脊一样起伏。这引起了魈的注意:“你会操控元素?但是你没有神之眼。”


   

“神之眼被我扔了。”


   

空看着他,魈面无表情,他很快叹一口气:“开玩笑,开玩笑。我没有神之眼,因为我是旅人——唔,比较特殊,提瓦特的规则对我来说不起作用。不过,不必担心,我打不过你。”


   

“如何得知?”


   

“夜叉大人,如果不想我等你,那么就不要提出这些问题。你想了解我?”


   

“……我是为了璃月。”


   

“那为了璃月,请坐吧。今天你来得有些晚,或许没那么好吃了。”


   

如同昨日一样,空把杏仁豆腐盛在碗里,递给他。那双金色的眼睛里,除了月光以外,只有魈模糊的影子。


   

一句“谢谢”在魈嗓子里滚了好几遭,却一直说不出来。尽管毫无缘由,他就是觉得:眼前少年身份不明又朝他示好,如果真的接受下来,就像输了一场似的。


   

夜叉战斗至今,未尝有败绩。不该因为一碗杏仁豆腐……一些远比魈年龄要小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,乱七八糟,令他心烦地蹙起眉头。


   

因为职责所需行走人世时,魈曾经看见一户人家,猫咪调皮,与毛线球嬉戏。他一边小口吞咽着美味佳肴,一边进行回想:自以为聪明的猫好奇地拨弄着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,追逐着轱辘滚远的线,最后越陷越深,把自己缠得一身狼藉。


   

魈当时公务在身,仅仅驻足一分又二十秒。但是,这个场景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——以他自己都无法说明的原因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4


   

空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。


   

他知道魈住在望舒客栈,却只是晚上等在天衡山道,从未对魈说过“你一定要来”之类令他感到拘束的话语。他并不把魈每天与他的见面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、给予它很多的希望——至少在魈看来——每一天,他都只是等在那里。等到魈出现在他眼前,也仅仅是朝他笑一下,权当打招呼。除此以外,别无他物。


   

正因如此,魈才会每天前来。对于人间美食,他只勉强认可杏仁豆腐的口味:它入口即化,味道清甜,像他曾经品尝过的美梦。不知空是从何种渠道打听到,总之,锅里确实没出现过其他食物,倒省却魈的一番口舌。


   

因此,作为回报,他开始思索起空原本说过的话。他说,二人是朋友;这句初见直接被魈打成谎言的语句,现在似乎变得有了些许意义。魈依旧记不起空,他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他,时至今日也是如此。


   

只是,因为这句“朋友”所受到的注视,他并不打算置之不理。


   

或许,稍微地聊一聊天,不会出什么问题。……其他时间里,反正也见不到。


   

同样,可以视作收集情报必需的手段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“我在白天,曾看见鸟。”


   

不过,他们的对话往往也只是这种日常琐事。魈小口吞咽着杏仁豆腐,等全部咽下以后才接上前文:“它四处飞了一圈,却不见衔着任何物什回来。很奇怪。”


   

“唔,”空看起来听得专注,“或许是在找宝石。”


   

“宝石?”


   

“那应该是只雄鸟,筑巢还不够,得再来点装饰品,比如项链、宝石之类。”空指了指自己的左耳,又微笑一下,“大家都会筑巢,必须把自己的窝弄得好看一些,才能获得雌鸟的垂青。……当然,都是我猜的。”


   

魈不置可否。“你好像对这方面很了解。”


   

“我是旅人,经常要在野外度日。”少年很谦虚,“必须掌握一些技巧,不然鸟可能把我的耳坠给扯走了——所以我睡觉都是侧着睡的。”


   

魈挑高眉毛,看着对方;即使是极度缺乏生活常识的他,也凭着敏锐的直觉听出少年的话中似乎有些不对。空一本正经地与他对视,直到实在憋不住,略微低下头,忍住笑声。


   

他的肩膀轻微颤动着,夜叉又一次获得胜利,却不满地蹙起眉头。“果然是骗我。”


   

“只是开玩笑。”空总算平静下来,“有这么失败?你从来都不笑一下。”


   

“不好笑。”


   

“真的?我很难受。”


   

他说的时候,根本连演都不演,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。魈轻哼一声:“无趣。”


   

“我也觉得你挺无趣。”少年说,他金色的眼珠转了转,“你看,两个无趣的人凑在一起,是不是有趣点了?”


   

这句很明显在开玩笑,魈懒得理他,长身站起。空见状,连忙也站起来:“既然都聊天了,不如一起回去?”


   

“没必要。”


   

“我自知道夜叉大人一刻值千金,不过我好歹做了这么多次杏仁豆腐。按照市场价,至少也能买下一分钟吧。”


   

“……”


   

魈没说是,也没说不是,只是停下脚步,看着空弯腰忙碌。这是他第一次看空收拾东西——非常细致,先把锅放在树下,又把松果等容易引起动物前来的小物件扔到一边,扯过几捧杂草拢在周围,为防被人误用,还在旁边立了一块小木牌,上面画着一个骷髅头跟一个×符号。不知为何,魈忽然想起勤恳搜寻宝物的雄鸟,心里感到一丝好笑。


   

他没把它表露出来,见空基本整饬妥当,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伐。身后的金色脑袋很快跟上,脚步轻捷,倒不需他特意放缓。少年背着双手,声音不高不低:“夜叉大人,我跟你讲啊,其实有的鸟,本身羽毛便五彩斑斓,好看得紧。有时别的鸟为了装点自己的巢,还会一路跟踪它,等它掉了羽毛,便如获至宝般叼回去,小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——你别这么看我,我这挂饰,上回也被笨鸟认成是漂亮羽毛,跟了我一路呢……”


   

那一日,回程的路途难得变得没有那么无聊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5


   

天衡山的魔物比魈想象得要棘手许多。每一日,魈都觉得能够把它斩杀与此,却又不知哪里疏忽,令其脱逃。所幸客栈楼下传来的谈天声总是大同小异,未曾出现任何伤亡。


   

以防万一,他也暗中通知了璃月七星,原本在脑中拟定了几种方案,结果紫色长发的少女在一瞬便安排好了人手,他反而无话可说,只能点一点头,以示赞许。


   

现在的璃月,几度变迁,与神同行的国度逐渐成为历史,被搁置于时间长河之中。仙人退隐,七星掌权,尽管皆是人类,各司其职,却不输于帝君统治的时代。


   

魈站在高处,看着人来人往的璃月港,第一次在心中思考:是否未来一天,他也该卸下职责,像摩拉克斯——钟离所说,享受自己守护了千百年的人间?


   

或许现在便是一个好时机。这迟迟不得解决的最后一位魔神,便是他的最后一份工作。等结束了……


   

等结束了……


   

思绪断在此处。魈稍微一眨眼睛,明明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景色,却忽然陌生起来,像是某处发生了微妙的错位。他恍惚一下,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。


   

在那一瞬间,他确有想过毫无负担的未来。只是,本身除了杀戮一无所长的夜叉,除去这一职责,也想不到有什么要做的事。原本无忧无虑、天真单纯的魈上仙早就死在了魔神战争中。剩下的,仅仅是一具残破不堪的躯壳。


   

他并非作出牺牲,因为本身本就无所失去。平日里,他一直投身于战斗之中,这是魈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:他根本就挣脱不开。


   

命运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东西。自从他被魔神所诱骗的那一刻起,便注定要付出代价。


   

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,想明白它,不需花费多长时间。可是它却像幽灵一样时时回荡在魈的脑海,由于短暂的走神,战斗之中,他的左臂被划伤——魔神磨牙吮血、一触即退,最后他也没有完全将它消灭。


   

血很快止住,伤口带来的隐痛却连绵不绝。魈深感失职,心情愈发恶劣。


   

他没有去找空,而是将自己藏在草木之间,背靠树干,闭上眼睛。在被业障所折磨之时,他时常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。他盘起腿,手按膝盖,将大脑里纷乱的思绪驱逐、碾碎,直至归于空寂。由于用力,痛楚蛇一样咬啮神经;魈咬着牙,一语不发。


   

疼痛令他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。一片黑暗之中,他甚至能够辨认出树叶飘落在地的轻柔声响;纤细的风声滑过树梢,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回响在空气里,寂静且短促。


   

从远处传来刮擦的细微声响。如同薄冰被踩碎,那点微弱的声音打在魈的耳边,逐渐靠近。一开始,魈岿然不动。直到对方已经距离他不过一米,才缓慢地睁开眼睛。


   

黑夜中一点金光猛地亮起,毫无温度,如同鬼火。来人却连面色都没变一下,拨开横生的低矮树枝,低下头看魈。那双同样如同融化黄金的瞳孔,在魈面前显得黯淡、平静许多。


   

魈的声音紧绷。“你来干什么?”


   

“来找你啊。”


   

空的回应就像理所当然。魈冷淡地撇清关系:“我们约过吗?”


   

这话带着火气,空没接,眼睛扫过他的身体:“所以我单方面来找你了。受伤了吗?”


   

魈微眯起眼睛,很轻地嗤笑一声——意为:不是,快滚。


   

“虽然从未约好,但之前你每天都来。”空平日里颇会察言观色,今天却像是格外没眼力劲,絮絮说道,“今天是例外,我就找过来了。是受伤了,所以没法移动吗?我可以背你。”


   

他说着说着,似是觉得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太好,索性蹲下,正面接住魈冰冷的视线,眨了眨眼,朝他展颜一笑。“我今天白天又遇到好玩事了,”他说,“一直等你呢。”


   

魈沉默以对。他没有动,即使如此,空也什么也没说;既不拉他,也不动作,就这么安静地凝视着他。那双眼睛里除了月色与融金,依旧什么也没有。


   

一时间,一种陌生的情感轻微地生发,攫住他的心脏,一闪而逝。那点情感如同带着钩子,轻柔地没入心脏,拉脱时,翻起血肉,留下浅浅的伤口。


   

很久很久以前,他感受过同样的情感。当时的女人也是同样清澈的眼睛,温柔体贴、没有丝毫恶意——那个魔鬼就是带着如此亲切的微笑,抬手把他推落深渊。


   

漫长漆黑的回忆鬼一样爬上来,那点感情像是忽地具象化,逼迫着魈,令他毫无预兆地开口: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

空扬起眉毛:“什么为什么?”


   

“为什么一直找我?”魈盯着他,“你到底有什么目的?”


   

话语清澄地落在空气里,虽然动静不大,却像石头一般掷地有声。


   

空的微笑像是被打裂了,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别的表情。他皱起眉毛,再开口时,声音也有点冷:“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?”


   

一向都是魈问别人,空也都是有问必答的类型,几乎不要求等价交换,问也只是问他“天衡山的魔物近况”,头一回对着他本人发问,他愣了一下,一时说不出话。


   

“我就是个凡人,普通人。”空不等他,接着说道,“我能有什么目的,我在你手下都未必能撑得下五招——魈啊,你是太看得起我,还是太瞧不起你自己?”


   

以往他总是宽容且温和,很少如此说话带刺,魈眉尖一挑,火气没生出之前,一个想法后知后觉地冒出来——过于新奇,跟他第一次看见猫玩毛线球一样,一下挤占了他的脑海。


   

他不是人类,不太理解人类的感情。但是,不妨碍他问出口:“你生气了?”


   

空看着他,目光奇异,两道视线一点也不冰冷,说不上有多少感情,但也绝对不像钉子。这回换成魈承受着他的视线,不过可能顾忌到他护法夜叉的身份,注视相当柔软,他一点没感到不自在,过了会儿,忽地察觉到一点:空刚刚叫了他的名字。


   

曾经他十分抗拒,空便从善如流地称呼他为“夜叉大人”,刚刚大概短暂失去理智,脱口而出他的名字。奇怪的是,二人都未察觉不对。


   

那声极其熟稔,比平日流畅许多。魈向来不敢接别人对他的好,然而此刻,这种抽象而压抑的本能并未触发,就仿佛猫被顺着脊柱抚摸,令其顺从地接受了一样。他头一回想:或许空确实在生气。但是,他忍住了,没有表露出来。原因是什么?因为自己?


   

魈思考的时候,面上依旧不动声色。空绷着脸,坚持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长叹一声败下阵来。“……刚刚有点。”


   

“为何?”


   

“新鲜吗?我又不是泥人儿,也有脾气。”空揉着太阳穴,“最近天冷,每天等在山路上,脸都冻僵了。”


   

旅行者语气里带着点抱怨,看来余怒未消。然而,不可思议地,魈的心绪居然因此平静了下来。少年金色的碎发垂在耳边,脸颊冻得苍白,他松开手指时用手背蹭了蹭脸,撇着嘴,像是这样就能稍微缓解这鬼天气似的。


   

一时间,魈忘记了困扰他许久的陈年苦痛。那些陈旧的记忆如同薄薄雪片,融化在冬日的寒冷月光之中。


   

空并不在看他。于是魈嘴角微动,轻轻地笑了一下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6


   

第二天,魈被敲门声吵醒。


   

一开始,他以为自己在做梦。知晓自己住在这里的人类只有菲尔戈黛特,顶多加上那厨子与掌柜,他们从不过问上仙之事,知道他不喜与人相处,特意为他安排最顶上的房间,平日里从不打扰。


   

莫非是帝君来了?但璃月现在风调雨顺,魈猜不出他的来意。他走过去,开门。


   

率先撞到他眼前的是一只白色羽毛的小鸟。它站在笼子里,翅膀收拢,纤细的脚爪紧紧抓着铁横栏,看见魈,张开嘴,细弱地叫了两声,很快归于沉寂。魈太过惊讶,过了几秒才将视线从它身上移开,挪向拎着鸟笼的不速之客:“这是什么?”


   

不速之客比帝君矮,被银白色的刷漆金属遮住半张脸,开口就装傻:“看不出来?鸟。”


   

“拎过来干什么?”


   

“送你。”


   

“不要,拿回去。”


   

“我迟早要走,没法养东西。”空说,“小孩子送的,推脱不掉,据说挺好养的,每天换个水喂点东西就行,你看钟离也养不是?就收着呗。”


   

他说了好些,自顾自地便抬脚进门,魈见拒绝不掉,也就不再多说,琢磨着等他走了就把它扔给菲尔戈黛特照顾。先前空说的一番话又在他脑海转了一圈,他发现一件事:“你认识钟离大人?”


   

“认识,为他办过事、一起吃过饭,算点头之交。”


   

空的话不似作伪,魈“唔”了一声,权当情报记在心里,又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?”


   

空在他房间绕了一圈,最后连一处合适放鸟的地方都没找着,只得凑凑合合把它放在窗棂上:“你住这里是什么秘密吗?很多人都知道,只是生怕惹你生气,不敢靠近。”


   

这话没什么问题,只是他说得太理所当然,魈忍不住想泼他冷水:“你又和旁人不同了?”


   

“自然。”


   

“我看没什么不同。都很会得寸进尺,令人不快。”


   

“人难以揣测上仙心情,摩擦在所难免。”空的语气一如既往,听着一本正经,却又没那么严肃,“只是有人怕你,有人不怕,这便是不同之处。”


   

魈哂笑一声:“你想必是后者了?”


   

“不假。”


   

“为何?”


   

空忽然从窗边离开,朝着魈走近几步。“总是你问我,不太公平。”他说,“这样,我回答你,作为交换,你要跟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
   

室内封闭,唯一的光源在他背后,给他的轮廓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线,灿然生光。魈被它晃了一下眼,回过神来,少年已经又开口说话:“那就当你默认了。”


   

“我没同意。”


   

空没管他——人类总是自说自话。“很多很多人来到望舒客栈,有的想要财富,有的想要驱邪,他们对你有所求,因此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。客栈的老板、掌柜、厨子,自认比你低上一等,带着崇敬,自然也不愿令你感到恼怒,总是保持距离。”


   

少年美丽的金色眼睛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微光。“我不向你讨要任何东西,所以我不怕你;我同样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差距,在我看来,人类只是还未睁开眼的神灵。”


   

魈轻哼一声。空继续说道:“人生下来,便有欲望。强烈的欲望凝结成神之眼,反过来又使这份欲望变得更为膨胀,直到最后成为神,最深刻的欲望也得到圆满。所以,我不觉得我们本质上有什么不同——我看待你、对待你,跟别人并无二致。如果哪天我真的冒犯到你,令你生气,我道歉便是。”


   

空这一番话说得诚恳,但是,不知为何,魈却感到些许不快。他自己尚未理清情绪,便听见空说:“这次毕竟是等价交换,就说得详细了些。走吗?”


   

“去哪?”


   

“不远,一个神庙。”


   

空说的地点在荻花洲附近,但就其破败程度而言,既不像有神,也不太像庙。或许是许久无人前来参拜,砖瓦均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灰黑色,朱红的漆掉了大半,垂在屋檐下的铃铛光泽黯淡,只有野草蓬勃生长,挤过墙角长势喜人,反倒让整个建筑看着更加死气沉沉。


   

魈既答应跟来,便不对眼前景象过多置喙,只是简单问道:“带我来这里干什么?”


   

“这里早废了,很少有人来。”空踩在石块堆砌的道路上,夜里下了一阵雨,他小心地避过青苔,笔直往前走去,“原本这树上会缠很多缎带,还有人在木牌上写点愿望挂在上面,结果不知道为什么,越来越荒凉,大概因为……唔,‘帝君遇刺’,人们开始信七星不信神了?”


   

魈想起他托自己照顾的那只便宜禽类:“你不会让我有空来替它浇浇水吧?”


   

“没有,没有,养鸟已经够麻烦你了。”空双手背在身后,微微仰起头,“它在这里住很久了,活还是死,都得靠它自己,旁人没法改变。……啊,对了,魈,你以前来过这里吗?”


   

魈一抬眉毛:“怎么忽然问起我?”


   

“这里几乎没人过来,鸟雀很多,看见人也不怕,会凑近看你。”空说,“还有猫。好像在这里搭了个窝,刚刚生了一窝小猫,很可爱。”


   

魈驻足于距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。他还是不习惯离人太近:“所以?”


   

空转过身。一阵狂风卷过二人中间,支离破碎的树叶刮过冷硬的石头,少年嘴唇一张一合,声音几近微不可闻。“你之前跟我说过鸟。……所以,想带你来看看。”


   

魈忽地感到一阵刺痛,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——原来是额发被风吹拂,落进眼里。眼前一片黑暗,风声声不歇,鼓噪地穿过古旧的寺庙,如同前倾后拥的海潮,迎头将他没入其中。


   

海浪之中有塞壬的低语,冰冷、动听。


   

“知道你不愿靠近人群。当我发现这里,便想着一定要……魈,你喜欢这里吗?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7


   

不知出于什么想法,魈没把鸟交给菲尔戈黛特。或许是看她过节已经足够忙碌,不愿再给她添麻烦;又或许是担心她那只不知好歹的猫,可能哪天就把它吞吃入腹。


   

他的房间狭窄、空荡,除了一张单人床以外,一无所有。魈把鸟笼摆在窗边,白天有事没事,站在那里望风景时,也会静静看它一会。


   

这只鸟非常的柔软、脆弱,几乎不鸣叫,只是埋着身子,偶尔走动走动。被魈凝视时,也并不胆怯,只是用那双如深夜般漆黑的眼睛,纯怜无害地全盘接受。


   

它十分美丽,像一团雪,却五脏俱全,带着生命独特的灼热温度。不知不觉,魈开始在它身上投入时间与精力;有一样东西能够去照顾,让他寡淡的生活多了些许色彩。楼下的噪音一天比一天微弱,最终归于沉寂:或早或晚,所有人都回到了璃月港,毕竟那里才是最热闹的场所,商人不会放过近在眼前的机会。


   

海灯节到来的那一天,望舒客栈出奇的冷清,只剩下几个长期居住的旅客,凑在一起摆了一桌酒席。按照往年习惯,魈并不参与这些。客栈为他做了一盘杏仁豆腐,他把鸟放出来,分了几口给它,权当过节。


   

海灯节在魈看来,与平日并无差别。出乎他意料的是,白天,空并未前来;不过也好,即使他提出邀请,魈也不会接受。


   

旅行者不在客栈,他没听见他的声音。或许他已经走了,魈如此想,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。他早已习惯离别——但习惯并不意味着麻木。


   

小团雀蹭过他的手背,温热柔软,魈看着它,总是控制不住想起那日空敲开他的门,掩藏在鸟笼之后的微笑与金色眼睛;他的脸被挡住一半,目光闪烁,就像他也是一份礼物一样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这个白天,魈过得并不顺心。他盘腿坐在床上,靠冥想缓解情绪,直到夕阳沉下一半,阴影铺满室内,忽然听见敲窗户的声音。


   

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睛。一抹金色撞进他的视野,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,朝他挥了挥手。


   

他今天不知为何没有编辫子,金发披散,被风吹拂,不断飘动。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脏像是忽然落了地,尘埃落定,令魈的心跳渐趋平稳。他刻意等了几秒——至少超出“心急”的范围,才从床上起身,走过去打开窗户。


   

空的声音与风声一起涌入室内。“出来吧,魈!我们去看海灯节。”


   

尽管他一定会拒绝,魈也为这句话等待了一天。他没想到会等待这么久——时间从未如此漫长,他几乎说不出那个“不”字。


   

说话时,空的长发与围巾被风轻轻吹动。暮色昏霭,一切都变得更加沉静而厚重,如同融化的黄金,凝固在魈的视野之中。少年坐在一块漂浮的毯子上,身体前倾,朝魈伸出手。


   

“从立本——你认识吗?……呃,总之是个商人,说这是他花大力气从枫丹进的新货,用风元素驱动,结果没人敢用,就便宜卖给了我。”他说,“我也不确定这好不好用……但这样就可以在上面看了。”


   

“……”


   

魈没接他的手。夜叉本身便身形轻捷,他从窗口轻盈地越出来,像一只燕子,轻巧地落在飞毯之上。神奇的毯子载着二人朝璃月港飞去,空说:“海灯节还在忙碌的人真不少。今天本来想早些来找你,但是冒险家协会拜托我帮忙……一不留神就忙到现在。”


   

“没事。本就没有约好。”


   

空微笑着弯起眼睛。“真体贴啊。——这么说,你会把我从上面打下去吗?”


   

魈冷着脸。“我不觉得这是夸奖。听起来很软弱。”


   

“那怎么会。世界上还有比魈更坚韧的人吗?就算有,那也不多。”


   

高处风大,空屡屡拨开打在脸上的长发。魈用“怎么回事”的目光看着他,他像是看懂,苦笑着叹一口气。“今天帮好几家去挂霄灯,头发不小心挂到树枝……没想到现在会这么不方便。”


   

这句话,回不回都可以。魈明白,空看似主动,实则处处退让,连要他做点什么,都挂着“交换”的名头;他总是那么小心——或许因为迟早会离开,走之前,不想亏欠人情。


   

但他却送给魈很多东西。他要是离去,魈又该如何处置它们?没人教过他。人世里一些凡俗而寻常的情感与仪式,他都只是远远看过,了解得浅尝辄止、浮光掠影,现在无从模仿,只能凭依自己心里想法,做出回应。


   

“挂个灯都不会?”他说,轻而冷淡地笑了一声,俯身扳过空的肩膀,“转过来,我帮你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魈从未与人靠得这么近。即使还隔着手套,属于人的温度也汩汩涌来,在冰冷高空尤为明显。他不甚熟练地把空的长发分成三股,时而碰到他的头皮与颈项;拿惯了长枪的手,现在却以一种轻而又轻的力道,做着与杀戮毫无关联的事情——以往,他绝不会放任自己变得如此软弱;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刻,他却什么都没有想,唯有感官变得更为敏锐,传递给他最为原始的信息。


   

魈感到心口发烫。并不仅仅是因为生命的光与热,而是一种更加广阔、更加深远的东西:它比夕阳还重,却又比呼吸还轻,看似脆弱,却固执且不灭。他既想立刻离开,回到自己房中,又想再与空多待一阵,两种矛盾的心情捆在一起,令他烦躁不已。


   

沉默横伫在二人之间,但很快,空开口打破寂静。那个时候,魈已经快编到最底下——梳头这件事,再怎么笨拙,也花不了太多时间。“魈?”


   

魈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

   

空背对着他。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,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。


   

“魈,”他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,“我要走了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8


   

在听到的时候,魈一时间居然什么也没想。他把最后剩下的一点金发扎起来,往后坐了坐,平静道:“好了。”


   

空转过身,脸上罕见地没什么表情。不知为何,魈从中看出许多情绪。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

   

魈很少听见感谢。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同样无谓:“什么时候走?”


   

“今天。……等陪你过完海灯节。”


   

“我不需要你陪。我也不过海灯节。”


   

空微微眯起眼睛。他似乎想到什么,面色奇异,还未开口,魈便冷声道:“有话便说。”


   

少年的反应慢了半拍。“什么?”


   

“你不是说不怕惹我生气?”魈几乎像在逼迫他一般不留情面,“那就直接说出来。”


   

空:“你生气了?”


   

魈:“没有。”


   

“真的?”空对上他的目光,随即叹了口气。“我会给你回答。只是,烟火快要放了——还是在下面欣赏,会好看些。”


   

“我不下去。”


   

忽然之间,空像是变了个人,字字句句都不遂他意,令魈神经紧绷。他盯着空,随即发现少年坐得位置相当靠边,似乎一不留神,便会跌落下去。


   

魈紧盯着他,想提醒他注意,又觉得这样仿佛输了一局,便只冷着脸沉默。


   

“唔,”空挪了挪手臂,微微反弓起身子,轻松地说,“我知道。不过,我也有办法。”


   

魈花了几秒才明白他在指什么。“第一天我便说过,不会予你援护。”他生硬地说,“你也有风之翼。还是说,你想摔死在我面前?”


   

空笑而不语,只是用手控制着平衡,不过在魈眼里,这平衡依旧无比脆弱,甚至连一个颠簸都可能打破。少年浑不在意地望着他,眼睛里光芒闪烁,魈心脏狂跳,几乎盖过风声。


   

一个念头忽地浮现:空看似小心,处处退让,然而不管哪一次,对话的节奏都掌握在他的手里。


   

这一切都是他布置好的吗?……从第一天起?


   

余晖抹上空的眉眼,旅行者深深望向他的眼睛,几乎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。魈从未感觉他如此令人恼怒——像是因为行将离开,他不再伪装,以一种又促狭、又挑衅的视线,轻巧地作弄着身居高位的夜叉。


   

“真绝情啊,”他微微一笑,“夜叉大人。”


   

语毕,他便像失去重心的飞鸟,轻飘飘地翻倒了下去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他不会有事的。不会有人类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犯险,为了一个根本算不上重要的理由。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,如果你真的去救他,那就会更深地落入他的陷阱……像原来一样。


   

所有人接近你都是别有用心。他们总是想要束缚你,想要从你这里获得一些东西。


   

但是,空想要什么?


   

他说过,他什么都不要。


   

他什么都不要。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:正因为他什么都不要,才格外危险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思维还没走完一圈,魈的身体已然自作主张地动起来;他手一撑,飞跃而下。


   

夜叉的速度比寻常要轻捷许多,如果使出全力,连风都会被抛在身后。即使迟了几秒,魈也很快追上了金色的人影。出乎他意料,空居然真的没开风之翼——


   

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一“愚蠢”行为作出任何评价,手已经伸过去,一手拦腰、一手扶肩,把空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。从天而降的下坠趋势被他硬生生掰了个方向,直到力量渐消,魈才带着他轻轻落地,随即松开了他。


   

不管如何,他还是输了。人声像沸水一样翻腾在他的耳边,魈转身就走,空却上前一步,一把抓住他。


   

他的手冰冷得如同雪堆。当然,魈也是一样。


   

“放手!”魈冷声说。


   

“等价交换。”空大声说,他的脸颊被风吹得苍白,“你不想听答案吗?”


   

他话音刚落,远处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。魈转过头,发现一朵烟花正好绽放,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从中间涌出火焰般的红光,如雨点般洒落。随即,更多的火光闪烁起来;各式各样的烟火如同约好,一同升上天幕。


   

魈收回目光,冷淡地看着少年。


   

“我什么都已经给你了。就像搭巢的鸟:豆腐,团雀,神庙……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了,魈。”


   

空说。那双透明的、清澈的瞳孔里,变换着人间稍纵即逝的华彩:鎏金、钴蓝、玫红……它们如同坠落的流星一样,点亮少年的面容,随即化为漆黑的烟雾,如同雪在太阳底下融化。“该到我离开的时候了。”


   

他微笑着,魈没来由地感到恼怒。他尖锐地发问:“只有这些?”


   

空点点头。“只有这些。”


   

“说是与众不同,”魈冷冷地说,“也不过如此。”


   

即使仙人如此刻薄,金发的旅行者还是脸色不变。过了几秒,他说:“好吧,我还有一样东西。我本不想交出……因为没有它,我确实就一无所有了。”


   

“这是你的自由。”


   

“还是给你吧。”空摇摇头,“我带着它,也没什么好处。魈,附耳过来。”


   

他们站在人群之外,却在氛围之中,喧嚷的人声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海水一样把他们包围。魈耳音极灵,愈发感到不适;只是,虽然不适,却又不想离开。


   

空握着他的手,皮肤相触,魈看见那只耳坠,摇摇晃晃,光躲在里面,像藏匿的宝石。他的声音就在魈的耳边。他说:“——。”


   

随着他的话音,人们忽然欢呼起来。最大的浮空之灯在空中化为绚烂的流彩,欢闹的气氛里,只有二人格格不入。魈咬着牙说:“我不明白这些。”


   

“并非每一只鸟都能找到伴侣。若是找不到漂亮的宝石与玻璃碎片,只能啄下自己的羽毛。”


   

空松开他的手,后退一步。魈从未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,像是诡计得逞,充满狡黠。他的双手背在身后,身姿挺拔,冲他展颜一笑:“不喜欢也没办法。是你向我要的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如同开关被按下,一切在瞬息之间涌入魈的脑海:灯光,火光,目光——叫卖,祈祷,欢笑——温热、寒冷、干燥。拥挤的人群,上浮的霄灯,四散的硝烟。仙女棒顶端冒出火花,像银白色的雨线,不断地下落。树叶被风吹拂,相互碰触,沙沙作响。那双鸟儿般的眼睛望着他,优美而深刻,在烟火下闪闪发光——种种如同薄薄刻刀,持续不断地令他感到刺痛。


   

这一瞬间,他像是忽然成为凡人,摇摇欲坠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09


   

回过神来,他已距离人群很远。漆黑的夜色之下,神庙荒草萋萋,风声萧萧,未愈的旧伤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,魈咬着牙,拖着手臂,有些跌撞地踏上台阶。


   

他的身上黑气缠绕,时明时暗,若是有人看见,绝不会认出这是杀伐决断的护法夜叉。即使之前被怨念所困,他也从未如此狼狈——如果说平日里他如同钢铁,那现在几乎像是寸寸开裂。


   

先前,空曾经问过他是否来过这里。事实上,他的确来过。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无人问津,魈看见一旁有空白的木签,便信手写了几句,挂在上面。结果自他以后,自空之前,再没人来过,这树上只有他写的八句话,既不是讨彩头,也不是驱邪祈福,内容经历岁月变迁与风吹雨打,反而显得阴森异常。


   

他已无暇去想这些。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细微哭声,魈惶然地抬头四顾,却只能看见杂草丛生。


   

夜色像漆黑的空洞,里面住满了曾经死于他手下的亡魂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……


   

走向我。


   

他凝神细听,远处持续不断地传来人群的喧闹。即使相隔甚远,也能听见混在烟火里的笑声。魈想起来,今天的望舒客栈也格外热闹,连言笑脸上都多了几分高兴劲。


   

他远远地看着,如同隔着玻璃看一个美梦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,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……


   

不为我。


   

魈来到树下,像是浑身脱力,背靠着它坐下。他轻微地发着抖,又强行令自己平静下来;似乎即使没人,也不愿流露出如此软弱的模样。


   

不知道空去了哪里。不过他既然说要走,现在已然月上中天,可能已经在路上了。


   

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复又出现。只是此刻,魈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从眼前抹去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……


   

望着我。


   

疼痛似乎从他的伤口扩散,流入血液,随着呼吸反复折磨。梦魇占满他的脑海,像已经死透的冤魂,凭着一腔仇恨,翻开朽烂的尘埃。他依旧被困在过去,像被它勒住心脏。


   

极端剧烈的痛苦里,他仅剩的一丝清明在思考着天衡山的魔物。今天他或许没办法去了,不知道千岩军的人手是否能够顾及那里——但按照空傍晚的说法,应该是相当紧张。


   

眼前闪过无数血色,哭号针刺一般回响在他的耳边。魈已无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……


   

皆因我。


   

他眼前一黑,意识在此刻中断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等魈醒来,眼前是望舒客栈的木质天花板。头痛轻了很多,已然可以保持清醒。


   

烛火摆在床头柜上,映照着坐在他身边的人表情难辨。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——他以为空早走了。


   

他坐起来,空递给他一杯水。可能是泡过清心,微微带有一丝甜味。


   

“谢谢。”魈说。


   

“没关系。”空摇摇头,“你怎么了?”


   

“只是累世杀业的报偿。偶尔会这样,已经习惯了。”


   

诸行无常,一切皆苦。只不过,魈早就做好觉悟。纵使被深渊凝视,他也会履行自己的职责。他本不想对空揭露太多,但他的记忆断在庙中树下,如无意外,应当是被空接回客栈。因此,他才对空道谢。……只是这样。


   

“你受伤了吗?”他又问道。


   

空微微歪了下脑袋。“指什么?”


   

“这还分吗?” 


   

少年目光如有实质,魈与它接触,便立刻滑开。他盯着清澈的水面,听见空低低地笑了。


   

“如果说身体的话,承蒙手下留情,暂时安然无恙。只是,看见你如此痛苦……某处比起伤口,还要更不好受。”


   

魈还未作答,他便站起身。“不逗你了。我知道你并非凡人,不理解人类的感情。你既已经没事,那我便走了。”


   

魈盯着他离去的背影,一语不发。空走到窗边,忽然又像是知道他在看,一下转过身。


   

“我原以为,只要让你足够开心,这便是一个美梦,你也就不会遭受折磨。”他说到一半,自嘲地笑起来,“不过,或许你说得对……凡人所能,即使与众不同,也不过如此。”


   

“等等。”


   

空的手已经扶上窗棂,魈忽然出声,把他叫住。


   

那双清澄的眼睛转过来凝视着他,魈藏在暗处的手微微用劲,逼迫着他开口。


   

这件事本身便与空无关;即使有关,也不是他所猜想的原因。以后或许不再会见面,魈不希望他带着这样的想法作为告别。短暂的离别与生命已是遗憾,他不愿再添加更多。


   

“跟你没有关系。”他有些艰难地说,“不是因为你。和你在一起时,一直……很高兴。”


   

他很少在别人面前如此剖析自己,一时间连如何自如的呼吸都忘却;唯有把脑中想说的话,断断续续地组织出来。“我只是在想,原本天下神魔并起,那时我是兵器。”他说,“今天下海晏河清,人民自有七星守护。我又……有何处可去,有何立足之地?”


   

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。空从窗边快步走来,俯下身,捧住魈的脸,用嘴唇堵截了他还未宣之于口的剖白。魈被推得抵在墙上,一时过于震惊,等到空放开他才反应过来,怒不可遏道:“不敬仙师!”


   

因为身体依旧虚弱,这句话显得没什么力度。金发少年眼睫颤动,表情却很平静,赶在魈下一句斥责说出口之前,他率先一步握住魈的手,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。


   

心脏寂静地在他掌心震动,仿佛蝴蝶振翅,单薄又脆弱。空看着他,然后说:“这里。”


   

魈花了几秒理解含义,一时间忽然恼怒起来——空越平静,他越愤怒。他一把把手抽回来,一字一句尖锐冰冷:“你要是不走,我或许会信。”


   

空依旧如同往日,温和地把他的情绪全部容纳,似乎连这样的魈,他也十分喜欢一样。“只要你想见我,我们总会见面。”他说,声音很低,似乎在暗示什么,“……只要你想。”


   

魈很轻地冷笑一声。空不以为忤,像是想到什么,露出笑容。


   

“若是不能,”他说,“那先前朝上仙讨的那个吻,可实在是我所能获得的、最价值连城的东西了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10


   

空离开了。魈说服自己,这只是回归了往常而已。


   

但是,他走了,生活中却依然留下很多痕迹。清早起床时,魈听见菲尔戈黛特跟淮安抱怨,荻花洲附近的魔物,以后再没有能稳定长期扫除的人选;他走到窗边,团雀似是知道主人离去,有些恹恹地缩成一个小小的雪堆。


   

“照顾你的明明是我。”魈对着它说,“你怎么就惦记他?”


   

鸟儿叫了一声,听起来委屈得都要哭了。这哀哀的声音似乎触动了魈,他闭上眼,很轻地叹了一口气,再睁开眼时,又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。


   

“我挽留过了。”他低低地说,“我总不能求他留下来。”


   

团雀自然听不懂这句话。魈说完后,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,猛地一咬牙,默不吭声地掠窗而出。


   

按照往日,他找到一处地方坐下,用来打发时间。可是今天不知为何,他总是心神不定。平日里怎么看都不会腻的风景忽然变得毫无趣味,魈坐在那里,没过一会儿便想站起来走动,全靠原本的毅力与习惯拦住自己。在他眼前,鸟儿照旧忙忙碌碌地筑巢,衔着草叶飞来飞去,相似的情境,却有了不同的意义。


   

他克制不住地想起前夜。烟火声刺痛他的耳朵,少年紧握他的手,声音被打得支离破碎:并非每一只鸟都能找到伴侣。若是找不到漂亮的宝石与玻璃碎片,只能啄下自己的羽毛。


   

可是,空也从未问过自己愿不愿意。


   

只要他一闭上眼,那张漂亮而狡黠的脸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魈的面前。他从不知道,自己会如此深刻地记住一个人类的面容;如果他能一早知道,当初绝对不会应他邀请,在他身边坐下。


   

从头到尾,一切都像一个华丽而精美的陷阱,他毫无所觉,一脚踩进。时至今日,世界广阔,他却仿佛笼中困兽,到处不得自由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等到傍晚,他想起鸟还未喂食,便回了一趟客栈。出乎意料,菲尔戈黛特站在门口。


   

魈停下步子。“有什么事吗?”


   

“这是您养的鸟吧?”客栈老板将捧在手上、蜷成一团的小鸟递给他,“今天不知怎么跑出来了,我担心它会被底下的猫猫狗狗弄伤,便在这里等您。”


   

魈略微一低头:“费心了。”


   

“这没什么。”菲尔戈黛特轻笑一声,“我记得您也养了不少时日,今天怎么就跑出来了?”


   

魈心想:应该是想他了。


   

这句话在他的舌尖停了几秒,最后还是没说出来。结果他没说,菲尔戈黛特却接了话:“是不是想空了?毕竟他照顾它很久,今天走了,鸟雀也有感应吧。”


   

这话与空原本所说不符,魈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:“他跟我说这是小孩儿送的。”


   

“是小孩送的,但送过来时候半死不活的,翅膀被划伤了,可怜得不行。”菲尔戈黛特说,“空照顾了三五天,还问我借过客栈的伤药,大概是养好了才送给您的吧。他自己养不了东西,旅人嘛,迟早要走。”


   

怪不得跟空更亲。“原来如此。”


   

“其实当初我跟他说,这件事由淮安处理也可以——毕竟他每天都要去冒险家协会,白天总是见不着人。但他坚持要自己来。”菲尔戈黛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,“原来最后送给您了呀。”


   

魈条件反射想否定些什么,但女人的话中什么都不包含,他只能沉默。


   

“我们只是普通人,定居在这里,没法离开。”她说,“他把这个留给您,大概是觉得您以后还会与他相见吧。”


   

“他应该离开璃月了。”魈有些冷淡地说,“就算是我,也没法找到。”


   

“您是上仙,除了生老病死,如果连其他都不能随心所欲,可就太折煞我们了。”


   

菲尔戈黛特一触即收,止住话头,微微朝他行礼,“天色不早,打扰您的时间了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菲尔戈黛特离去后,魈将团雀送回笼子。以往来说,人在喂完鸟以后,总会锁上鸟笼;但因为团雀总是不走,魈便一直开着笼门,让它能够有机会出来透透气,不要一整天都被困在狭小的方圆之地。没想到之前它不走,是因为空在这里。


   

团雀扑棱着翅膀,似乎知道给现在这不太好相与的家伙添了麻烦,怯怯地缩回自己的窝里,试图将脑袋埋进翅膀中。魈动了动手指,面无表情地望着它,脸上却没什么火气。


   

“你想见他吗?”他静静地问道。


   

团雀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

   

“你不过被照顾了几天,就这么想再见他一面。”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,“很可怕,对不对?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,人人都喜欢他。”


   

“人人都喜欢他。”他难得声气平和,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。“我……”


   

话语断在这里。魈的视线拉向远方,平静的海面上依旧缠绕着黑气。似乎刚刚想起这边还有个难缠的魔神挡在路上,他的眼神变得冷厉,比起往日,更多了几分不耐。


   

鸟儿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,魈轻轻用舌尖抵了一下上颚:“算了。”


   

语毕,他推开窗户,身形一闪,很快便消失了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今天的天衡山道上,再不会有等在那里给他做杏仁豆腐的人。魈专心致志,沿着魔物活动的踪迹,一路追到老巢。


   

之前十几日,魈都仅仅只能与它打成平手。他自认已经使出全力,但魔物却似遇强则强,狡猾地寻找着他的弱点,趁隙反击。原本,魈也不介意与它继续僵持下去;日复一日,他总有一天能够祛除妖邪、将它斩杀。


   

但是,现在不一样了。


   

魈持枪在手,面沉似水,喝道:“出来!”


   

魔物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二致,邪恶、凶狠,一张狡诈的面容,望着魈,笑得不怀好意。它笑吟吟地看着对方,慢慢地,那个笑容消失了——善于窥探人心的魔神敏锐地发现,今天的对手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。


   

他变得更冷漠、更尖锐,像一支笔直的箭,一旦离弦,便必定要射中靶心。所有挡在他路途上的阻拦,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撕碎。


   

“我是……魈。”


   

少年缓缓地举起枪。


   

“我是护法夜叉,降魔大圣。”他慢慢说道,声音冷冷清清,“原本被大魔所拘,受尽折磨。幸而被帝君所救,赐予我名,我与他签订守护璃月的契约。千百年来,皆是如此。”


   

那张年轻的脸上,一半铺着月色,一半满是阴影,像一张诡异的面具。


   

“帝君告诫我,无欲则刚。当年我因为‘希望’,被人哄骗;只要一无所求,便能刀枪不入。”


   

魔神像是听傻了,竟也不攻击,只是呆愣愣地停在原地,听着少年自言自语。


   

魈忽然笑了一下。


   

“但人类说得也没错。”


   

幽幽绿光跳动在他眼中,仿佛鬼火:“除去生老病死,我能随心所欲——你算什么东西,挡在我的路上?”


   

话音刚落,他便高高跃起,枪尖朝下,朝着魔神直刺过去。


   

枪刃切开了魔神的身体,如此顺畅,如同切开豆腐。月光瓢泼一般落在他的枪尖,反射进魈的瞳孔,他条件反射地后退,偏过头,短暂地阖起眼帘——


   

 


   

黑暗温柔地笼罩过来,魈像是一把被人拽下悬崖,在剧烈的心悸下,猛地翻身坐起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11


   

魈的耳边嗡嗡作响,眼前则发花,看任何事物都是一串色块,沉在水中一样模糊。他记得自己在天衡山,可是刚刚从他身上滑下的,应该是被褥。


   

望舒客栈?


   

有一个人扶住他的肩膀,说:“醒了?”


   

他记得这个声音。刻在他的血脉之中,这辈子也不会忘记。魈艰难地开口,嗓音嘶哑:“钟离大人?”


   

“是我。”钟离说,无论如何,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音调,“你先别说话,喝点水。”


   

一杯水被放到魈的手中,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喉咙干渴。等喝完水,他眼前的重影才渐渐消失,魈扫过四周:确实是他居住的地方。


   

钟离也在。他沉静的眼睛望着魈,身后站着客栈老板菲尔戈黛特,正拿手帕轻点眼角,她旁边漂浮着一个奇怪的白色东西,垮着脸看他,要哭不哭似的。


   

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魈,他思考了一下,低声说:“派蒙?”


   

派蒙扑到他身边,真的哭了起来:“呜呜……呜呜!魈!”


   

钟离无奈道:“他才刚刚醒过来,你别吵他。”


   

派蒙立刻止住哭声。魈也见缝插针问道:“发生什么事了?我记得我是在天衡山——不,我是在降魔……总之,我不应该还在客栈,最近也没有知会您一声……”


   

“天衡山的魔物是你的梦境。”钟离的回复则很简单,“从你看见魔物、到斩杀它,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。”


   

他说得简洁,内容却让人难以置信。赶在魈还未说话之前,菲尔戈黛特便继续解释道:“钟离先生说您经常会被业障纠缠,想必这一次也是一样。只不过,这一回跟之前相比,有些特殊——业障自发形成了一个梦境,想要让您陷在其中,永远醒不过来。”


   

“梦的内容都是从你的记忆提取的,因为你平日里一直过着相似的生活,所以不会觉得异常。”钟离平淡地说,“实际上,在海灯节到来之前,你所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重复的。你所听见的商队谈话声、来往船只,都只是同一段在反反复复播放而已。所以你永远也没法祛除天衡山的魔物;等到第二天,一切又都恢复原状了。”


   

魈:“您怎么知……”


   

“菲尔戈黛特看见你几天不下,房门口又有黑气缠绕,不太放心,于是来往生堂找了我。”钟离说,“我也曾尝试过进入你的梦境,但无能为力——这是你的梦,我身处你的梦中,所思所想、所作所为都受束缚。简言之,你梦中已有一个‘钟离’,我再进去,更像是附在他的身上,无法提醒你关于梦境的事情。不过,在你梦中待了几天,我发现一件事。”


   

他悠悠呼出一口气,停顿了一下,这才接着说道:“你的世界里,什么人都有,贩夫走卒、三教九流……几个我能想到的,与你关系尚可的,在你的梦境中都已具有了投影。不过,许是因为有一个人与你认识时间太短,业障编织梦境时,把他给忽略了。”


   

派蒙脸上还挂着眼泪,抽抽噎噎地抬头看着魈。夜叉心底一跳,脱口而出:“……空。”


   

“没错。”钟离条理分明地说,“你的梦中居然没有旅行者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“你是谁?”


   

“一个旅人。”


   

“来璃月有何目的?”


   

“璃月地大物博,钟灵毓秀,我心向往之,因而前来。”


   

“为何知晓我名?”


   

“……并非我不愿回答,夜叉大人。你不会相信。”


   

“先说。”


   

“我认识你。见过你,一起战斗过,你委托我做过事。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,如同烟火炸起,照得魈的心中一片雪亮。他握着水杯,缓慢呼吸,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何种神情。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他模糊的影子,难以看清——魈后知后觉地发现,那是因为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。


   

“一开始,我把旅行者送进去,也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。”钟离继续不疾不徐地说,“我教会给你很多东西,你也都一直遵循着。要脱出这个梦很容易,只要你想就可以。”


   

派蒙:“随心所欲!”


   

“对,随心所欲。”钟离笑了一下,“只是,我一直告诉你,无欲则刚……你一直都是这样活着,旅行者进去,不仅得跟你从零建立关系,还要改变你一直以来的想法—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。但是,非常了不起。”


   

“旅行者比你先一步苏醒。”菲尔戈黛特说,“之后,他跟我们说你一定会醒来。”


   

那个狡猾的外乡人……或许是烛火温度回流,魈感觉脸颊有些发烫。


   

他把瞬息之间涌上来的回忆强行压住,用平常的语气询问道:“旅行者在哪里?”


   

“啊,对!”派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“空跟我说过,等你醒了,让你去一趟……呃,哪里来着?什么庙……我不记得了,他说离这里很近……”


   

“等一下,魈。”钟离忽地打断她,“你还没——”


   

一阵风掠过,他的话音断在此处,过了几秒,叹了口气,无奈地微笑起来:“……果真是随心所欲啊。”


   

 


   

荻花洲的神庙……这里几乎没人过来,鸟雀很多,看见人也不怕,会凑近看你。还有猫——好像在这里搭了个窝,刚刚生了一窝小猫,很可爱。


   

知道你不愿靠近人群。当我发现这里,便想着一定要……魈,你喜欢这里吗?


   

魈很快赶到神庙前。庙门半开,里面隐隐透出灯光,他忽地涌起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,驻足门口,不敢推门进去。


   

之前那些事,对于旅行者来说,都只是梦境而已。那一切——豆腐,团雀,神庙——对魈来说如获至宝的东西,或许他只是随手给出。他原本已经下定了要找到他的决心,可那梦里的情感,陡然放到现实,不免让人产生怀疑、一退再退。


   

但夜叉终究不习惯犹豫。这门开的狭窄,却正好能容纳一人,魈收起武器,闪身进去。


   

石路从他足下笔直蔓延,直到尽头:那棵古老的树上,现在缠满了金色的缎带,几个霄灯挂在梢头,一片昏暗中,只有它们还散发着光芒,明黄色的光顺着树叶流至地上,令整片景色多了几分温馨。


   

金发的旅行者背对着他。他似乎正在忙着什么,手上拎着好几块木制的挂牌,魈原本以为他是要拿下来扔掉,没想到他先是就着灯光看了看——像是在辨认上面写了什么,随即挑出一块,动手又绕到了树枝上。因为个子不够高,甚至需要踮脚,十分辛苦。


   

在他梦中,这里只有他来过,而现实也是如此。他一共留下八句话,而现在树枝上只悬挂着两个木签,空刚刚系上去的是第三块。


   

仙人的好奇心悄悄涌了上来,魈把自己藏在黑暗之中,眯起眼睛,仔细打量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……


   

不为我。


   

他忽地感觉有些不对,自己原本似乎不是这么写的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……


   

皆因我。


   

流泪的派蒙和菲尔戈黛特。


   

夜风穿过门缝与干枯的树梢,像声声叹息。剩下的由于角度与光线难以看清,魈借着风声,慢慢靠近,脚步轻得像猫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,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……


   

走向我。


   

随着接近,魈的心跳越来越快。他几乎要觉得被空听见,旅行者却依旧无知无觉地抬头打量着树梢,似乎在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排列。


   

可是剩下的也只有两句了,他很快动起手来。


   

少年仰着头,认真细致地打结。魈并不想惊动他,然而他身上煞气太重,实在难以遮掩,几乎是在距离缩短的一瞬间,少年便察觉到了他的存在。


   

魈僵硬地停在原地。空回过头,眼睛闪闪发光。微光凝固在他的眼睫上,带着羽毛或者露水般的柔软,魈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

   

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,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……


   

“噢,你好啊,魈。”


   

他说,微笑一下——就像他们在梦里的初次见面,令人退避三舍的夜叉遇见一个挡在山路上做饭的人类,被他的异想天开所困扰,头疼着对他的处置方法,从未想过会有以后,也不知道古老的命运降临下来,他无处可逃。“我是空。”


   

望着我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END.


   



   

后续


   

加粗部分均魔改自里尔克《沉重的时刻》


   

如果可以的话,请听一下这一首歌→


   



   

1000热度感谢:看到大家喜欢我流空和阿魈,真的非常非常高兴……!写的时候,大多是自嗨,顶多加上朋友,现在却有那么多人也喜欢,真的感觉十分不可思议。


   

我时常会回头来看这些评论,再次感谢喜欢!如果可以的话,欢迎留下更多的感想!=w=


评论

热度(7032)

  1. 共77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